咸鱼圆

lof不用了,偶尔上来吃东西。
创作最光荣。
单机人,经常做db事,忽略我。

骨肉

骨肉

“我听见被锋牙利齿咬过的骨头

张开伤口说话

它没有恨我,它向我问好”

    我回到家的时候,姥姥姥爷的头发已经花白了。这很奇怪,因为据我妈妈说他们不到四十就开始老花,那么白发当然生得更早。然而我每次长久不归,在进门的那一刻都会想:好像白发更多了。


    我通常不愿意回家,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,甚至会因为方便把宿舍和宾馆简称为“家”。路是人走出来的,地址也是人住出来的。从小遇到的朋友大多是南京城原住民,很少如我这般祖籍、出生地、常住城市都不同的人,以至于我分不清哪个才是我的故乡,在别人戏称南京是安徽的省会时,才想到自己也是促成这一论断的一员。但是你的祖籍不在安徽啊!户口本大声叫嚷。所以每当我想起这个问题时,连王粲也要匆匆下楼,不愿与我争辩。


    回家最初的目的是吃饭。即使我二十岁了,姥姥姥爷还是愿意为我做饭。把排骨哐哐斩断,焯水,捞起,再大火炖煮,然后浇上糖醋汁,小火收汁,关火。最后姥爷走出厨房,端起掉漆的保温杯喝茶。


    我哥在饭桌上酸溜溜地说:“只有妹妹回来才吃这道菜。”


    我不理他。因为我知道不是的,他的菜是虎皮酿青椒。青椒皮上一层斑驳的焦褐色,似柜子里生锈的刀,也像房顶上晒太阳的猫咪;青椒腹里是半肥瘦的肉末,要加葱姜水和很多胡椒粉,搅打上劲摔打成饼。我路过闻到这味道,要打好几个喷嚏。假使他有天说:“我想吃糖醋排骨。”那么未来一周的饭桌上都是新旧交杂的糖醋排骨,让所有人(除了做饭的)厌而又厌。


    排骨是很漂亮的黑红色,有着细腻的纹理和芬芳的香气。想到生肉的腥黏,我便热爱肉的死大于它的生,当即开始不留余力地在骨头上留下咬痕。不同于玛瑙一样的外表,里面是热的、软的,被夏天滚烫的淮河水浸透了。很奇怪,糖醋排骨和虎皮青椒是全国南北都吃的菜,但家产的会格外水汽汹涌、格外辣意逼人。我沉溺于这种荤香不能自拔:醋和姜的味道构成了许多食物的基础,比如排骨,比如螃蟹。或许令我们沉迷的不是肉食本身,而是某种先导的气息,最终引领我们的思维落在肉上。


    抠门且嘴馋的人会买草排,和原先贫苦人民专爱猪下水一个道理。把肉从骨缝里丝丝剥离,发现骨头的形状竟这样嶙峋,好像一块风聆石,在大漠风沙中被吹透了几千年,靠近就会听到空洞的呜呜声。假使我要搭一个微缩园林,用它做太湖石来叠假山就很好。风干的骨头往往显露出苍白的灰色,让人忘记真实存在过的瘦肉和脂肪,鲜红和晶莹剔透。


    妈妈常对我说:教你做饭吧。我说:不。


    我害怕生。记得高中班级同读《老人与海》,我觉得好晒,好痛,几乎构成一种眩晕。然而邻座小声地说:“好饿。”我大为震撼,这天下真有爱吃生肉的人啊。生肉在我眼中依然是活的,它们有宝石般的粉红,曙似朝日,近乎悲伤地凝望刀刃。


    学会做饭意味着可以离开家了,像肉离开骨头。我执拗地希望,生活技能的欠缺可以让我在家中更长地停留。但我总有一天会远游,总有一天会支离,回来的时候只有井边的秋葵。那时候我应该学会了做饭,坐在高大的秋葵下,透过它的叶子看向寂寥的星空。


    当我离开,并穿梭在骨刺的高楼间时,会想起鱼腹里齐整的大刺。祖上本是船民,来自一条波浪宽阔、两岸稻花香的大河,后来从水里走到岸上,走到城市。不会再有一个人成为渔父了,唯有吃鱼的习惯依然保留着。我有时对生着密密小刺的鱼无从下手,因为它用力地痛恨,从腹肋拆出自己的刺作为长剑,抗击我的暴政,要向我复仇:是我害得它从水里走到岸上,生出双腿;是我的唇舌与双箸害得它骨肉分离,连骨头很快就要被楼上的花猫叼去。它原本只是一道银白纤细的月光,在夜里悄悄留下涟漪,为什么非要游到我的胃里?它说,本要北上,一直游到微山湖的荷花盛放,游回夏天和故乡。


    它举剑刺向我的喉咙,那是一柄可以划破江水的宝剑。我用渔民的血统压制它,不太成功。因为毕竟已经过去很久的时日,我的血管里奔涌着许多透明的、江南的风与水。微山湖是鱼的故乡,但不是我的,所以我不在乎。鱼肉的味道非常轻,像嚼碎一捧月光一样轻。我的舌头早不太适应北方的浓油赤酱,席慕容对草原的那种情感不会降临在我身上。


    吃完所有的肉,收拾骨头。很快我就要背上包。很久不回来。也许是六个月,也许是十二个,也许是十八个。可回来时,我依然期盼糖醋排骨和淡味的小鱼。总不可遏地想到卢卫平的《分离》,暗道骨头不会恨我吧。骨头只会问我,你还会不会说方言?噢,噢,只会说普通话了。它也会迟疑,是叫我闺女,还是囡囡呢?


FT:散文课的尝试。在终于满二十岁的寒冷的晚上,我又一次读卢卫平的《分离》。那一瞬间,想吃肉的愿望席卷了我,对于“家”的思念也达到极点。这种漂泊感偶尔会在深夜跳出来痛击我,也许是现代人每天接受大量的信息,所以容易怀旧。我不知道怎样对待这种情感,描写总是陷入颓唐,“何处仁者去分别”。只能等待白天的到来,让白得寒冷的日光驱散忧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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